书仙

2024-05-20 461 阅读 0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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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峦簇拥,波涛汹涌,山河间蜿蜒着潼关古道。远望那西都,心中涌起无尽的踌躇。望着秦汉故地,心中不禁涌起哀伤,昔日辉煌的宫阙,如今都化为尘土。无论是兴盛还是衰亡,最终受苦的,总是无辜的百姓。"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出自元代杰出散曲家张养浩之手,他在赴陕西救灾途中,途经潼关,目睹了战乱天灾下百姓的苦难,心怀忧国忧民之情,创作了这首传颂千古的佳作,感叹了历史变迁中不变的百姓之苦。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三百余年之后的大明崇祯三年,朝代更迭,江山变换。然而,自天启末年至崇祯初年,河南、陕西等地天灾频发,加上官僚腐败,横征暴敛,百姓生活困苦,流离失所。许多家庭为了生存,甚至不得不卖儿鬻女,四处逃荒。官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络绎不绝,有些年老体弱者,因疾病无钱医治,往往暴毙于道旁,其尸骸任由风吹雨打,最终化为白骨。这样的景象,对于过往行人而言,已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

在这河南通往南阳府的山道上,一位年轻男子匆匆行走。他头戴圆帽,身着青衫,神情俊秀,衣着虽普通但整洁。与逃荒的流民迥然不同,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笈,里面装满了书画卷轴,显然是个书生模样。此人姓胡名柏,来自陕西白水,自幼聪颖好学,饱读诗书,却厌恶官场的黑暗,不愿应试。十六岁时,他随同乡赴京城经商,以此养家糊口。初到京城,他便因聪明才智和宽厚性格,被东家赏识,任命为账房先生。胡柏尽职尽责,账目清晰,从不多取一文钱,赢得了东家的信任。几年下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薪水也逐年上涨。然而,他并未将这些收入用于娶妻成家,而是投入到了他的另一大爱好——书法上。

胡柏自幼热爱书法,尤其钟爱王羲之(王右军)的书法,对其推崇备至。他曾说:“若能一见《兰亭集序》真迹,即使即刻身死,亦无憾矣。”然而,《兰亭集序》真迹已随唐太宗李世民陪葬于昭陵之中,即便是后世皇帝也难以一见其真容。胡柏在京城期间,时常到古玩店中寻找流落到民间的书法真迹。虽然这些真迹难得一见,且价格昂贵,但他仍会省吃俭用,将积蓄用于购买自己喜爱的摹本。闲暇之余,他会在房中仔细揣摩这些书法作品,享受其中的乐趣。数年来,他的大部分积蓄都化作了这些纸卷墨字。
这年春天,胡柏在京城中突然听闻家乡白水县农民王二因不堪苛捐杂税和富豪的欺压,聚众反抗,县令被杀,县衙被焚,而他的双亲生死未卜,已经一月没有音讯。作为孝子的胡柏心中焦急万分,他恨不能立刻飞回家乡。于是,他急忙向东家告假,想要即刻动身。东家虽然担心他的安全,也舍不得他离开,但看到胡柏归心似箭,便只好同意了。

胡柏没带太多行李,只是对自己的书法摹本放心不下,于是挑选了几幅自认为最好的随身带上,打算在路上消遣时光。他不会骑马,便雇了一辆大车出了京城。起初,京畿附近还算平静,流民稀少。然而,随着一路向南,流民逐渐增多,尤其是在河南境内,车夫听说前方时有流民哄抢过往客商,坚决不肯再往前走了。尽管胡柏许以重金,车夫仍是坚持拒绝,表示钱财事小,性命为大。胡柏无奈,只好下车背上竹笈徒步前行。

经过十几天的风餐露宿和艰苦跋涉,胡柏终于快要到达南阳府了。他白日行路,晚间投宿,虽然流民众多,但并未遇到传说中的盗抢。只是他一路所见,田地荒芜,白骨累累,衣不遮体的贫穷之民比比皆是,而富豪之家却是锦衣玉食,奢华无度。这种强烈的对比让胡柏心中愤愤不平,感慨万分。

一日清晨,胡柏起身赶路,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到南阳府。然而,山道上除了流民外行人甚少,走了不久,他便看到一具孩童的白骨,这让他心中极为不忍。就在这时,乌云蔽日,狂风大作,倾盆大雨骤然而至。胡柏急忙取出油纸伞,但雨势太大,伞几乎无法遮挡。他全身湿透,寒意袭人,只想尽快找到一个避雨之所。

沿途未见人烟,直到天色昏暗,胡柏才隐约看到前方有几间房舍。他心中大喜,加快脚步奔去。到达近前,发现这是一个小村落,但村口数间房屋都黑灯瞎火,不知是否有人居住。胡柏来到一间茅屋檐下,拍门并大声询问,但屋内无人应答。他伸手推门,门未上闩,便直接走了进去。屋内漆黑一片,胡柏取出火折点燃,希望能在这里暂避风雨。

借着微弱的油灯光线,胡柏观察到房内陈设简陋,仅有一张木桌和一张长凳。他小心地将桌上的油灯点燃,随后开始环顾四周。靠墙角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木床,床帐低垂,上面满是尘埃,给人一种久无人居的感觉。胡柏心想,这户人家定是出了远门,但为何连门都不锁,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回身关门时,一阵狂风突然吹入,将床帏掀起一角,露出床上两双黑漆漆的脚。胡柏顿时被吓得僵在原地,颤声问道:“什么人?”回应他的只有屋外滂沱的雨声和雷声,屋内却是一片死寂。他壮着胆子又问了一次,但依然无人应答。

当狂风再次吹起,床帏被彻底卷起,胡柏终于看清了床上的景象——一男一女两具死尸,面如金纸,口角溢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胡柏大叫一声,转身夺门而出,连地上的油纸伞都来不及捡起,便冒着大雨在村中小径上狂奔,试图找到有人的居所。

然而,沿途所见都是无人居住的茅屋,漆黑一片,与刚才那间屋子一模一样。胡柏心中的恐惧愈发强烈,他拼命向前跑去,只希望能找到一丝光亮。就在这时,他看见数十步外似乎有微弱的光线透出,仿佛是他的救命稻草一般,他立刻朝那个方向奔去。

到达近前,胡柏发现这是一座大宅院,显然是大户人家所居。墙上两扇朱红大门虚掩着,在闪电的映照下格外显眼。院中有栋二层小楼,光线正是从那里透出。胡柏心中一喜,认为终于找到了可以安身的地方。他急忙推门而入,不料刚进院子就被一物绊倒。他来不及多想,迅速爬起来,摸索着找到楼门冲了进去。

此时,胡柏全身湿透,疲惫不堪,加上刚才的惊吓,他一进小楼便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待他稍微平复了心情,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他发现楼下有七八间房子,但每间都挂着门帘,里面漆黑一片,唯有厅中壁上挂着一盏油灯,在风雨中摇曳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
胡柏倚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声音略带颤抖地询问:“屋内可有人?”然而,他等了一会儿,四周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注意到二楼有灯光闪烁,他猜想主人可能在那里,于是找到木梯,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到达二楼后,他发现这里仅有四五间房,其中大多数房间都笼罩在黑暗中,唯有左手边的一间房门半开,透出微弱的光线。胡柏心想,主人应该就在那里了。他站在门外,提高音量询问:“请问有人在吗?”片刻后,房内传来一个低弱而轻柔的声音:“你是何人?”

听到回应,胡柏心中一喜,但随即意识到这声音似乎并非出自男性,且显得有气无力,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恭敬地回应:“在下是一名路过的客商,因大雨所困,无法前行,恳请主人收留一晚。”又是一阵等待,房内的人终于轻声说道:“既然如此,请先生进来吧。”胡柏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内灯光昏暗,一位年轻女子躺在床上,不停地喘息着。胡柏一眼望去,只见这女子长发散乱,面色蜡黄,形容憔悴,相貌并不出众。他再仔细打量房间内的陈设,发现这分明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心中不由一惊,连忙低头致歉:“在下不知这是小姐的闺房,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女子喘息片刻,缓缓道:“先生不必多礼,房中有凳,请自便。”

胡柏见这女子说话艰难,似乎身患重病,便关切地问道:“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女子刚要回答,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她手抚胸口,痛苦地低声道:“实话告诉您,我家原本有十数口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

胡柏面色大变,追问缘由。女子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姓骆,家父曾是书香门第,因不愿涉足仕途,七八年前举家搬到此处。此处名为邵家村,虽地处偏远,但也算世外桃源。然而,半个月前瘟疫肆虐,得病之人面色蜡黄、全身无力,不出两三天便吐血而亡。短短十余天,整个村子变成了死村。我家也未能幸免,父母姐妹皆染疾而亡。三日前,我亲眼看着年幼的妹妹断了气,刚将她抱回隔壁房间便感到全身乏力、喘息不止。我也被染上了瘟疫,如今唯有等死了。”

听完骆氏的叙述,胡柏心中惊恐万分,这才明白为何整个村子空无一人,而之前所见的那两具尸体也是染疫而亡的村民。他意识到自己竟误闯了瘟疫之地,面色惨白,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自己也染上瘟疫。

骆氏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胡公子莫要担心,我看您面相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百毒不侵。”胡柏听了这话,心中的恐惧才稍微平复了一些。稍后,骆氏又问道:“敢问公子贵姓?”胡柏如实回答:“在下姓胡名柏,白水人氏。”接着,他向骆氏讲述了自己回家探亲的经历。

骆氏听后喘息数声,突然抬头对胡柏道:“胡公子,我有一事相求,还望您能答应。”胡柏见这病重少女如此恳切,自然无法拒绝,便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骆氏喘息着说:“我已是油尽灯枯之躯,不知能否撑到天明。这两日来水米未进,人说即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之鬼。因此,我想请公子可怜我,替我熬一碗稀粥。”胡柏看着骆氏那期盼的眼神,心中不忍拒绝,尽管自己也疲惫不堪、惶恐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
骆氏见他答应熬制稀粥,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并详细告诉他米和水的位置。胡柏深知楼中每个房间都藏有死者的秘密,但既然已经答应骆氏,便强忍心中的恐惧,下楼来到厨房,按照她的指示找到了米和水,并点燃了灶火,开始熬制稀粥。尽管他自己也是饥肠辘辘,但出于对疾病的恐惧,他并未敢品尝一口,而是将熬好的粥盛进碗中,小心翼翼地端上楼去。

骆氏无力地靠在床上,胡柏便坐在床边,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吃粥。然而,才吃了几口,骆氏便突然呕吐起来,吐出的竟是黑色的血液。胡柏见状心中大骇,不知所措,只能等她吐完后再继续喂食。但骆氏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已经吃不下了。胡柏放下碗,安慰骆氏道:“姑娘,待天明雨停,我便去寻大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骆氏惨然一笑,道:“自瘟疫盛行以来,就没有大夫敢来这里了。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就不劳公子费心了。”胡柏听后心中凄然,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骆氏又开口道:“公子在我临死前让我吃上了这碗稀粥,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我有一物想赠与公子,以表谢意。”说完,她伸手从床内取出一个狭长的木盒。胡柏见这盒子包装精美,封实严密,心中虽有些犹豫,但见骆氏如此诚恳,便伸手接了过来。骆氏见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后轻声说道:“我有些倦了,想先睡一会儿。公子请自便。”说完,她便闭上了眼睛。

胡柏见骆氏已经入睡,心中却感到忐忑不安。他本想离开房间,但想到楼上楼下满屋的死人,以及外面的狂风暴雨,他最终决定暂且留在房中休息片刻。他倚着桌子坐下,心中虽然恐惧,但疲惫和困意却让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正当他睡得朦胧之际,一阵刺骨的寒风突然袭来,伴随着急切的呼唤声:“胡公子!胡公子!快醒醒!”胡柏猛地惊醒过来,转身一看,骆氏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而桌上的油灯却忽明忽暗地跳跃着。他定了定神,心想自己可能是太疲倦了,产生了幻觉。然而,当他站起身去挑灯芯时,却感到背后似乎有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正用烁烁的目光盯着自己。胡柏心中一紧,背后瞬间沁出一阵冷汗。他不敢回头,只能继续保持挑灯的动作,双手却不住地发抖。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闪过一道电光,紧接着雷声轰然贯耳。胡柏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恐惧,借着雷电之威大叫一声转过身来。然而,当他看清房门时,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片黑暗。他急忙上前将门紧紧关闭,回身坐下后仍然感到手足发软、全身虚脱。这一夜他再也不敢闭眼睡觉,直到天光放亮、大雨停歇。

当金色的阳光从窗隙中透射进来时,胡柏起身轻声呼唤骆氏的名字。然而,骆氏并没有回应他。他走到床前轻轻推了推她,只觉触手之处一片冰凉。他这才意识到骆氏已经在夜里悄然离世了。看着骆氏安详的面容和嘴角的笑意胡柏长叹一声呆立半晌然后默默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充满恐怖和悲伤的地方。

竹笳中的卷轴因裹有油纸而幸免于雨水的侵袭,其他物品也无一损失,唯独遗失了一把油纸伞。在整理之际,胡柏意外地发现昨晚骆氏赠予他的木盒仍安然地摆在桌上,他心头一紧,险些忘记了这份礼物。据骆氏所言,这木盒内藏着家族传世的宝物,好奇心驱使下,他小心翼翼地揭去封条,缓缓打开盒盖。眼前的景象让他眼前一亮,盒中竟是一幅卷轴,从其色泽和装裱来看,似乎是一件珍贵的古物,但究竟是字还是画,他一时难以判断。

胡柏轻手轻脚地展开卷轴,仅一眼便令他心头大震。原来,这是一幅书法作品,开篇便是《兰亭集序》的首句:“永和九年,岁在葵丑”。这幅《兰亭集序》他早已临摹过数千遍,即便是在梦中也能默写出来,没想到在这偏远之地能够再次见到,他的心中充满了惊讶和欣喜。

随着他继续阅读,他愈发被这幅作品的魅力所吸引。书法的风格充满魏晋气息,笔力雄浑,点画深沉,与王羲之的书法韵味极为相似。卷轴上还盖有历朝历代众多收藏鉴赏的印章,其中一枚赫然写着“元天历内府藏印”。看到这枚印章,胡柏不禁惊呼,难道这就是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所临摹的《兰亭集序》中的“天历本”?

尽管胡柏惊喜万分,但他也心存疑虑。如此珍贵之物怎会出现在一个偏远山村的普通民家?或许这只是赝品。然而,他从未见过真迹,难以辨别真伪。于是,他将这幅书法原样收好,裹上油纸,放入竹笳中。

一切收拾妥当后,胡柏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来到院中。出门时,他注意到门口躺着一只黑犬的尸体,这才明白昨晚绊倒自己的原因。看来,这场瘟疫不仅夺走了人的生命,连家畜也未能幸免。此时,阳光普照,但整个村子却一片死寂,既无炊烟也无犬吠,显然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胡柏正欲离开,却忽然想起骆氏的尸身还在楼上。他心中感激骆氏的情义,不忍见其一家人暴尸于此。于是,他找来烂布稻草,泼上灯油,将房屋引燃,将骆氏一家尽数焚化。在熊熊烈火中,他低头合十,默默祈祷:“骆姑娘,愿你早日脱离苦海,重新投生。”说完,他连鞠三个躬便转身离去。回头望去,只见风助火势,整个邵家村已化为一片火海,半边天空都被映得通红。胡柏低诵一声“阿弥陀佛”,便踏着泥泞的山路继续向南阳进发。

或许是因为近来瘟疫的肆虐,沿途所见行人稀少,即便是农舍也往往空无一人。路边倒毙的尸骸随处可见,让人感叹乱世之中,百姓的生死难以预料。胡柏忍饥挨饿,一路疾行,终于在夕阳西下之际抵达了南阳。这座自古便是连接豫、鄂、陕交通要地的城市,虽然商业繁荣、人口稠密,但近年来因张献忠的叛乱而饱受战乱之苦。然而此刻的南阳却相对安稳,行人熙熙攘攘,街道两旁商旅客栈众多,生意兴隆。

胡柏找了间小客栈住下,换下身上的脏衣。来到大堂后,他点了一碗阳春面充饥。虽然这碗面味道寡淡,但对他来说却是美味佳肴,因为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正在他狼吞虎咽之际,忽然听到旁边桌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掌柜的,再给洒家来一碗面!”胡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筷子都差点掉了下来。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正坐在桌旁大快朵颐。这和尚身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灰色僧袍,上面布满了补丁和破洞。令人惊讶的是,他桌上已经叠放了七八个空碗。刘掌柜一脸愁容地对和尚说:“大师傅,您已经欠下第一百八十碗面了。”和尚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洒家又不是没钱,等过几天卖了字幅就有钱还你了。你休要啰嗦,快给洒家上面吧!”刘掌柜无奈地吩咐小二再端一碗面来。小二虽然心有不满,但还是将面端了上来。
那和尚对此丝毫不以为意,迅速拿起筷子,犹如风卷残云般将面条一扫而空,连一滴汤水都未曾留下。他满足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肚皮,放声大笑后便大步流星地回房去了。胡柏在一旁目睹此景,心中不禁有些诧异。这和尚不仅食量惊人,还显然欠了掌柜不少银两,但掌柜似乎对此束手无策。更令胡柏好奇的是,那和尚还自称会写字。于是,待和尚离去后,他向刘掌柜询问道:“刘掌柜,这位大和尚是何方神圣,怎会有如此大的饭量?”说着,他将五文钱的面钱递给了掌柜。

刘掌柜接过铜钱,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和尚一月前来到小店,自称是从绍兴来的。他初时只打算住十天,并付了十天的房费。但过了十余天,他仍未离开,我前去催缴房费时,他声称身上已无余钱,待卖完手中的字幅便能偿还。我见他房中确实有许多书法作品,便信以为真。没想到这和尚就此住了下来,每日除了写字,便是赊账吃喝,一顿要七八碗饭才勉强满足。好在他一天只吃一顿,否则我这小店恐怕早已支撑不住了。我原本指望他能卖出字幅偿还欠款,但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一幅字都未卖出,我看是没什么希望了。他又不是书法大家,哪会有人买他的字呢?如今我只盼他早日离开,阿弥陀佛。”

胡柏酷爱书法,听闻刘掌柜的话后,心中一动。他心想,佛门中擅长书法的有道高僧虽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或许今日他便能遇到一位同道中人。于是,他向刘掌柜打听那和尚的住处,得知他住在自己右手边的房间后,便决定去拜访一番。

回到房间,胡柏小睡片刻,待月上枝头时起身。他坐在房中,忽然想到晚上无事可做,便决定去隔壁拜访那位和尚,看看刘掌柜所言是否属实。他走到右手边的房间前,轻轻敲门。片刻后,房内传来洪亮的声音:“是谁?”胡柏一听便知是那和尚,于是轻咳一声道:“在下也是住店的客人,听闻大和尚书法造诣深厚,特来请教。”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那肥头大耳的和尚站在门口,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胡柏。他忽然开口道:“洒家不认识你。”

胡柏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本是一介布衣,平时也痴迷于笔墨。偶然路过此地,听闻大和尚也擅长此道,既是同道中人,自当相互切磋。”和尚闻言,眉毛一扬,问道:“你也懂书法?”胡柏谦逊地回答:“不敢言懂,只是略通一二罢了。”和尚审视了胡柏片刻,然后侧身让道:“先生请进。”

胡柏踏入房中,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只见房内灯光昏暗,床榻之上被褥凌乱,桌几上除了一盏油灯外,便是数幅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墨迹淋漓,显然是尚未写完的作品。胡柏走近一看,惊讶地发现这纸上写的竟也是半幅《兰亭集序》。

这半幅书法笔力轻健、点画温润、血脉流畅、风骨洒落,深得兰亭序之神韵。即便在当今书坛,也是难得的佳作。胡柏没想到一个相貌粗犷的和尚在书法上竟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心中大感诧异,不禁轻轻发出“咦”的一声惊叹。那和尚见状,在旁问道:“先生也懂书法?”胡柏拱手道:“在下平时偶有涉猎,略知一二。”和尚轻轻“哦”了一声,接着又问道:“那依先生看,洒家这一幅字写得如何?”

胡柏沉吟片刻,缓缓评价道:“王右军的《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其书法方圆结合、刚柔并济,笔法自然天成、雄秀之气溢于言表。在下观大和尚这幅字,行笔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既有正书之严谨、又有草书之奔放,与王右军书法意蕴极为接近。当世有此书法造诣者,实属凤毛麟角。今日能得见大和尚佳作,实乃三生有幸。”

胡柏此言一出,和尚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表情复杂难明。胡柏心中有些忐忑,暗道莫非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在先前的紧张与不安消散之际,和尚突然紧握胡柏的双臂,咧嘴大笑道:“洒家本以为乱世之中知音难寻,没想到在此竟能遇见先生,此行真可谓不虚。只可惜此刻无酒助兴,否则定要与先生痛饮三百杯。”胡柏闻言,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也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我虽非家财万贯,但请大和尚喝一杯的钱还是有的。”说罢,他推开房门,高声呼唤小二,吩咐他准备一壶好酒和几碟小菜。

不久,小二送来酒菜,见是胡柏请那和尚,心中虽觉奇怪,却也不敢多问,放下酒菜便悄然退去。胡柏与和尚在灯下把酒言欢,谈古论今,品评文字,彼此间仿佛找到了久违的知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酒酣耳热之际,二人再次谈及《兰亭集序》。胡柏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芒,道:“在下平生有一夙愿,便是能一睹兰亭真迹,哪怕只是片刻,也足以让我此生无憾。”

和尚原本满面笑容,听到此言却突然面色一变,神情变得沮丧,目光痴痴地望向窗外,久久未语。胡柏见状,心中好奇不已,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难道有什么心事被触及?于是,他轻咳一声,试图打破沉默:“不过,世人都说这本传世之宝已随唐太宗李世民陪葬于昭陵,要见到真迹,恐怕只能是痴人说梦了。”和尚长叹一声,缓缓道:“先生所言极是,只可惜我一时大意,铸成大错,如今至宝已失,我又能如何?”胡柏见他既伤心又悔恨,心中也不禁为之动容,暗想此人同样痴迷于书法,与自己实乃同道中人,便安慰道:“想那宝贝原也只应神仙得见,我等凡夫俗子,能得一二临摹之作,已属幸事。”和尚却不语,只顾自斟自饮,一壶酒转眼间已去大半。

胡柏见他神色凄惨落寞,显然是被自己刚才的话触及了伤心事。正疑惑间,他忽然想起一事,抬头对和尚道:“在下机缘巧合之下,偶得一副古字,只是才疏学浅,未能辨别真伪,还请大和尚不吝赐教。”和尚一听此言,顿时来了精神,将手中酒杯放下,眉毛一挑道:“洒家正好闲来无事,先生既有此墨宝,还请速速取出,让洒家开一开眼界。”胡柏笑道:“不敢吝啬,还请大和尚稍等片刻。”说罢,便起身回房取来骆氏赠送的《兰亭集序》。

和尚在灯下缓缓展开书轴,才看数眼便发出一声惊叹:“咦,这是天历本真迹!你究竟从何处得来?”胡柏闻言,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他正欲起身致谢,却见和尚眼中神光如电,紧盯着自己不放。他心中一凛,随即将天雨误入邵家庄、骆氏相赠家传之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和尚。和尚听后,眉头紧锁,看了胡柏半晌才缓缓道:“怪不得洒家初次见你便觉你面带煞气,原来竟是为了这个。你能从邵家庄安然无恙地出来,也算是你的造化了。”胡柏点头道:“的确是我的运气。”

和尚再次上下打量胡柏,摇头道:“那也未必。邵家庄嘛……嘿嘿,嘿嘿。”胡柏见他冷笑数声,似乎邵家庄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正欲追问时,和尚又道:“这本天历本《兰亭集序》最得兰亭神韵,只可惜自元朝以后便因战乱而流落民间。不想今日竟被你偶然得到,也算是天意使然。还请先生好好珍惜这份缘分,切莫辜负了这份宝物。”胡柏正色道:“谨遵教诲,我必当视若珍宝,不敢有丝毫损伤。”和尚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此时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胡柏感到有些疲倦,想到明日还要赶路,便起身向和尚告辞。和尚也不挽留,将他送至门口。胡柏回到房间,匆匆洗漱后便上床休息。次日清晨,鸡鸣三声后他才醒来,收拾好行李便到柜台结账。付完账后,他发现自己还剩下十余两银子。想到和尚身无分文、寄人篱下的处境,他心生怜悯,便问掌柜和尚到底欠了多少钱。掌柜经过一番计算后告诉他,和尚欠了九两多银子不到十两。胡柏没有犹豫,当即拿出十二两银子,其中十两用于偿还和尚的欠款,剩余二两留作和尚的路费。掌柜见能收回欠款,心中大喜过望,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谢。

日上三竿,胡柏已踏出南阳县城的门槛,路上的行人日渐稀疏。前方青山隐约,薄雾缭绕,预示着他即将再次踏入山林。于是,他寻了个阴凉之地坐下,准备稍作歇息后再继续行程。然而,正当他拿起水囊解渴之际,忽闻前方树下传来熟悉的笑声:“先生脚步匆匆,洒家本以为要等到正午才能与先生在此重逢。”抬头望去,正是那位客栈中遇到的粗犷和尚,此刻他依旧身披那身略显破旧的僧袍,倚靠在柏树旁,眼中带着笑意。

胡柏心中一喜,快步上前拱手作揖,正欲询问和尚何以至此,却见和尚先行深深一鞠,道:“落魄之人,得遇先生厚意,实乃三生有幸。洒家无以为报,唯有这两物相赠,还望先生笑纳。”言罢,从怀中取出一支狼毫毛笔和一块箕形端砚,递至胡柏手中。胡柏端详之下,见那毛笔刚柔并济,端砚古朴精美,显然非寻常之物。

他心知这可能是和尚的珍爱之物,甚至可能是家传之宝,便推辞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等贵重之物,在下怎敢收下?”和尚却笑道:“先生此言差矣,你我今日重逢便是缘分。若再推辞,便是瞧不起洒家了。”胡柏无奈,只得收下。心中却对和尚今日的言谈举止感到好奇,与昨日大不相同,便问道:“不知大和尚法号如何称呼?日后若有缘再会,定当再行请教。”和尚哈哈一笑道:“洒家法号不足挂齿,若先生有意寻访,可前往绍兴平水云门寺。”

接着,和尚又提醒胡柏前方路途虽多流民但无大碍,只需小心应对。然而返京之路恐有凶险,需时刻留意。胡柏闻言心中感动,双手合十道谢,随后和尚飘然而去。胡柏目送他远去,才依依不舍地背起行囊踏上归途。

一路上,胡柏昼行夜宿,虽有惊无险,但见兵荒马乱之景仍让他心生忧虑。然而不到十日,他便顺利回到白水县城。此时官军已进驻一月有余,王二兵败被杀,白水县城也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胡柏急忙回家探望父母,见二老安然无恙,心中的忧虑才终于放下。

半个月后,胡柏收到东家来信,信中既表达了对他安危的担忧,也提到了因生意繁忙人手不足的情况,希望他能早日回去帮忙。胡柏告知父母后,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和支持。于是,他安排好家中诸事,便辞别父母踏上归途。

再次路过南阳县城时,胡柏仍住在那家小客栈。他向刘掌柜打听和尚的下落,得知和尚在他离开后的第二日也悄然离去。胡柏心中虽有些失落,但也只好接受这个事实。次日清晨,他背上行囊继续前行。春末夏初的时节,烈日炎炎,胡柏在赶路途中遇到了一群同样疲惫的旅人。他们在大树下歇息时,胡柏也加入其中。吃饱喝足后,困意袭来,他靠着竹莢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凛冽的寒风突然袭来,将胡柏从沉睡中唤醒。他睁开眼睛,只见西边夕阳余晖映衬着绚丽的晚霞,树梢上的鸟儿纷纷归巢。他环顾四周,发现原先的路人不知何时已离去,只余他一人孤独地酣睡至此。胡柏惊呼一声:“坏了!”心中懊恼,自己一时的贪睡竟然耽误了行程。

前方的山路蜿蜒曲折,他清楚记得上次走过这条路,至少需要四五个时辰才能出山。而沿途除了邵家庄外,并无其他村落。此刻,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胡柏心中焦急万分。

他本想掉头返回南阳,但想到回去也要耗费数个时辰,且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心中难免有些不甘。突然,他回想起路上似乎有一个破败的土地祠,虽然已无人供奉,但勉强能遮风挡雨。他决定今晚就在那里将就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

胡柏急忙起身,抬头望去,夕阳已被山峰遮挡了一半。他振作精神,加快了步伐。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轮新月悬挂在半空,月光洒在寂静的山间。他孤身一人行走在山道上,四周树影婆娑,虫鸣鸟叫交织成一片。偶尔传来的野兽嚎叫更是让他心惊胆战。

胡柏不断四处张望,希望找到那座土地祠。然而走了许久,却始终未见其踪影。他开始怀疑是否记错了位置。此时的他已经疲惫不堪,但仍旧不敢停下脚步,生怕遭遇野兽的袭击。

就在他懊丧不已时,前方数里处忽然出现了点点星火,仿佛是村庄的灯火。胡柏心中一惊,这一路除了被烧毁的邵家庄外并无其他村落,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满腹疑惑地向前走去,不久便发现前方有一条小路,灯火就在前方不远处。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灯火逐渐变得明亮起来。胡柏心想,或许这条岔路上真的有一个村庄,只是自己上次未曾留意到。虽然心中有些忐忑,但他还是决定前去看看,希望能找到一个投宿的地方。

很快,胡柏便来到了小路尽头,只见青砖碧瓦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门前张灯结彩挂着灯笼,显得热闹非凡。他心中大喜,原来这里真的有一个村庄。与邵家庄的阴森恐怖截然不同,这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胡柏定了定神,走到一户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不久,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瘦男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胡柏见他穿着农夫的服饰,但脸色蜡黄、眼神空洞无神,不禁有些紧张。他拱手施礼道:“在下是赶路的行人,天晚路经此处,腹中饥饿身困体乏,故欲借宿一晚,还请主家多多包涵。”那农夫听后却沉默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胡柏转身望去,屋内的一角,一位妇人静静地坐在桌旁,目光似乎也在不经意间投向了他。他心中的疑惑如涟漪般扩散,正欲开口询问,那男子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声音平板而机械:“我家仅有此一间房,素不接待外客。若想留宿,便随我来。”说罢,他径直走出房门,关门之际,向胡柏示意跟随。胡柏听那男子的语调单调而无起伏,心中不觉生出一股莫名的异样感。

他见男子在前面独行,尽管满腹疑虑,却也只能暂时放下,紧随其后。沿途所见,家家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却无一扇门开启,无一人走出。他们穿过数间瓦房,最终停在了一扇朱红色的门前。胡柏抬头望去,只见这宅院气派非凡,明显比之前的房屋更为宽敞。

男子轻扣门环,不一会儿,一位身着儒衫、头戴方巾的儒士迎了出来。他附在男子耳边低语几句,随即转身向胡柏拱手作揖,笑容满面地说:“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请海涵。”胡柏见他虽年纪不大,但气质文雅,急忙回礼道:“在下胡柏,自陕西白水而来,欲往京城,因故误了行程,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儒士马阁微笑着说:“先生能找到此处,已是万幸。此处虽偏,但胜在清净。”两人交谈间,胡柏的肚子不禁发出了抗议。马阁关切地问:“先生尚未用膳?”胡柏点头。马阁随即吩咐下人准备饭菜和茶水。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简朴的女子低着头,将茶水奉上。胡柏轻啜一口,感觉茶味平淡无奇,茶叶也显得陈旧。他与马阁继续交谈,直到女子将饭菜端上桌。她始终低着头,胡柏无法窥见她的容貌。马阁站起来说:“粗茶淡饭,还请先生将就。”说罢,他转身离去,留下胡柏独自用餐。

胡柏饥饿难耐,不一会儿便将饭菜一扫而光。虽然味道欠佳,但他也并未在意。饭后,他走进左侧厢房,只见房内摆设整洁,俨然一间客房。他将油灯置于几案上,望着窗外树影婆娑、明月高悬,心中涌起一股宁静。他从竹筒中取出“天历本”,细细品味其中的奥妙。
胡柏正沉浸于书法的魅力之中,忽闻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咦”,声音中透露出明显的惊讶。他未曾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匆忙推开窗户,只见窗外的人影如鬼魅般一闪即逝。他意识到那声音娇柔,应是出自女子之口,正欲询问时,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有人在门外窥视自己,这种感觉与他之前在邵家村所经历的如出一辙。寒意如潮,他背后冷汗涔涔。他定了定神,转过身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影,却因灯光昏暗而无法看清其容貌。

胡柏还未及发出惊呼,那人已踏入屋内,微笑着对胡柏说:“先生,饭菜可还合口?”胡柏定睛一看,原来是此地的主人马阁。他松了口气,回应道:“甚好,甚好。”马阁又说:“这乡野之地,自然不能与城中相提并论,还请先生海涵。”胡柏连忙道:“您客气了,能有一餐一宿,已是万幸,怎敢再有所求。”马阁微微一笑,说:“那就好。”随后他转身对门外说:“进来吧。”紧接着,一个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马阁定睛一看,原来是先前为他端茶送饭的女子。

胡柏正感纳闷,马阁便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女删娘,年方二八,尚未出阁。今夜特地让她来侍奉先生,希望先生不要嫌弃。”胡柏闻言,惊愕得合不拢嘴。他知道侍寝的风俗源远流长,但这样的待遇通常只属于王侯贵族,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如何能承受如此厚待?他连连摆手,说:“在下何德何能,怎敢有此殊荣?这实在使不得。”马阁却笑道:“这是本地风俗,先生又是贵客,就请不必推辞了。”说完,不等胡柏回应,他便带上房门,转身离去。

胡柏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看着仍站在门口的删娘,他尴尬地说:“在下不习惯让人侍寝,姑娘请回吧。”删娘听后并未应答,反而缓缓走到他面前,抬头轻声道:“先生可是姓胡?”月光下,胡柏看到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庞,不由愣住。但仔细观察,他发现删娘的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如同木偶。当他听到删娘的问题时,更是惊愕不已,只能缓缓点头。

女子又说:“天意弄人,能在此与先生重逢,既是福也是祸。”胡柏心中惊疑,急忙问:“姑娘此言何意?”删娘说:“请先生不要害怕。”说完,她抬起衣袖轻轻拂过脸庞,眼前丽人瞬间化作一个面容丑陋的女子。胡柏一看,面色惨白,双眼瞪大,这女子竟是上次在邵家庄见过的因疫病而亡的骆氏。胡柏双腿颤抖,咬牙问道:“你,你不是,不是已经……”骆氏急忙说:“先生莫怕,我虽为鬼,但对先生绝无恶意。”胡柏这才稍稍安心,又问:“你为何会在此?这里又是什么地方?”骆氏轻叹一声,说:“此事说来话长,但请先生务必尽快离开此地,晚了就来不及了。”胡柏大惊失色,问:“这是为何?”
骆氏严肃地揭露道:“这里根本不存在真正的村庄,一切皆是恶鬼的幻象。最近流行的瘟疫,实则是疫鬼作祟的结果。而此地的主人,正是诸疫鬼的首领,名为赤菟大鬼。他擅长吸取人精气,一旦得手,人的性命便不复存在,魂魄也会沦为他的伥鬼。你在村口所见的农夫,其实都曾是邵家庄的村民,只不过他们生前庸碌,死后也无法逃脱赤菟大鬼的掌控,只能沦为他的看门人。”胡柏恍然大悟,那些农夫眼神空洞,原来如此。

骆氏继续道:“当日你在邵家庄熟睡时,赤菟大鬼正欲取你性命,我那时刚死不久,拼死哀求,愿为他奴役,他才放过你。我端茶送饭时曾多次偷偷看你,却不敢确认。直到在窗外看到你手中的那本天历本,我才敢确定你的身份。赤菟大鬼外表儒雅,实则阴险狡诈,狠毒至极。上次你侥幸逃脱,没想到这次又落入他的陷阱。”

这番话让胡柏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他终于明白为何在邵家庄总感觉有人窥视,为何梦中听到邵氏的呼唤,为何在马阁门外时会有同样的感觉。他颤抖着声音问骆氏:“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骆氏解释道:“赤菟大鬼惯于先采补精气再夺人性命,但生人的精气他不能直接吸取,因此他命我先与你交合,再从我身上吸取精气。你的精气比那些农夫更纯净,所以他在黎明之前不会下手。你必须趁此机会逃离此地,永远不要再回来。”

胡柏意识到形势的紧迫,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逃离。临行前,他回头看向骆氏,心中涌起一股冲动,问道:“我若逃走,你怎么办?”骆氏凄然一笑:“我受他控制,无处可逃。公子不必管我,自己逃命去吧。”胡柏深知自己若一走了之,留下骆氏受苦,非大丈夫所为。他毅然决然地对骆氏说:“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我要带你一起逃走。”

骆氏摇头道:“我的魂魄已被他掌控,天下虽大却无处容身。公子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胡柏心知多说无益,唯有先逃出此地再想办法搭救骆氏。他向骆氏深深一鞠躬:“多谢姑娘再次相救之恩,若我侥幸逃脱,定不忘姑娘大恩。”骆氏挥袖示意他快走。

胡柏走出房门,周围一片寂静。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沿着来时的路疾行而去。路边的房屋都已陷入黑暗,只有门口的灯笼还亮着。胡柏知道这些房屋里都是伥鬼,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就在他即将走到路的尽头时,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胡先生,深夜露凉,为何要不辞而别?”胡柏抬头一看,只见前方路上站着一个面色铁青、目光阴沉的人——正是此间的主人马阁。

胡柏心中大惊,暗道不妙。他知道马阁就是骆氏口中的赤菟大鬼。他强作镇定地笑道:“在下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所以未能及时告辞,还请主人海涵。”马阁阴测测地笑道:“我看先生是嫌我招待不周吧?既然如此,我就多找些人来服侍先生。”话音刚落,所有屋前的灯笼都熄灭了,接着每间房门缓缓打开,一群目光呆滞、眼窝深陷、皮肤蜡黄如僵尸般的人缓缓走出,逐渐将胡柏围在中间。

胡柏见状大惊失色,知道今晚难免一战。他鼓起勇气骂道:“你这老鬼如此狠毒,既吸人精气又害人性命,你就不怕天谴吗?”马阁仰天大笑:“那小妮子竟然什么都告诉你了?既然如此,我今日就让你成为我的伥鬼吧!你比这些蠢货要强得多。”说完,他袍袖一挥,瞬间化作一只三丈余高、赤发小眼、獠牙白森的巨龟,狰狞丑恶之态令人胆寒。

只见赤菟大鬼张开巨口,不断喷涌出令人窒息的黄雾,同时其蒲扇般的巨手向胡柏迅猛抓来。胡柏目睹此景,心惊胆裂,双眼紧闭,心中默念:“今日我命休矣。”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竹筒内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就在那鬼手即将触碰到胡柏衣襟的刹那,只听霹雳一声巨响,一道耀眼白光从竹筒中疾射而出,快如闪电般直刺赤菟大鬼。

赤菟大鬼猝不及防,被白光穿胸而过,瞬间化作一团散乱的黄雾。那黄雾弥漫着腥臭难闻的气味,逐渐弥漫开来。紧接着,胡柏只见竹筒中跃出一物,其大小竟与蒲扇无异。他定睛一看,正是南阳客栈中那位和尚所赠的箕形端砚。那端砚仿佛有灵,迅速将周围的黄雾吸收殆尽,随后缓缓降下,恢复成原本的大小。

胡柏在这生死关头得此奇遇,心中惊愕无比。他环顾四周,发现赤菟大鬼及其手下的伥鬼已不见踪影,而周围的房屋也消失无踪,自己竟置身于一片乱坟岗之中。他喜出望外,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不敢多做停留,立即在荆棘丛生的荒地上艰难跋涉,直至天明才走出深山,心中终于安定下来。

夜幕降临,胡柏在客栈中安顿下来后,仔细检查了竹筒内的物品,发现和尚所赠的狼毫笔已不见踪影。他意识到那位和尚绝非寻常人,心中懊悔不已,但想到回头寻找也无济于事,便只能作罢。经过十余日的跋涉,他终于抵达京城,东家见到他欣喜异常,胡柏也投桃报李,每日忙碌于生意之中。闲暇之余,他便会拿出那本兰亭序慢慢欣赏,以此作为消遣。

一月后的某个夜晚,胡柏在梦中忽然见到骆氏的身影。她向他深深一拜,感激道:“多亏了公子除去恶鬼,不仅保得一方平安,我的魂魄也得以自由。如今我将要投生而去,心中感念公子的恩德,所以特地前来道谢。”说完,骆氏便转身离去。胡柏猛然从梦中惊醒,意识到这定是骆氏托梦而来,心中感慨万分。

第二年初夏,胡柏被东家派往绍兴办事。在闲暇之余,他忽然想起那和尚曾提及的绍兴平水云门寺,于是向当地人询问了方向,匆匆赶往那里。然而,当他到达寺中询问关于那位和尚的消息时,却无人知晓。胡柏心中纳闷,开始在寺中四处寻找。当他走到偏殿时,忽然看见殿上的一座塑像与那和尚颇为相似。经过询问,他得知那是辩才大师的塑像。此刻,胡柏恍然大悟,原来救他性命的竟是辩才大师的真身。

回到家中后,胡柏将辩才大师的神位供奉起来,每日虔诚敬拜,终身不敢懈怠。他深知自己的命运因辩才大师而得以改变,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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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