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马
"塞翁失马"这一故事，已有两三千年的历史，历来被哲学家们赞誉为华夏辩证思维的发端。记得上世纪，一位伟人精妙地阐述了"矛盾"之道，明确地印证了这一点："没有祸，就没有福；没有福，也就无所谓祸"。然而，我今日并非探讨哲学，而是想讲述一个与此相关的故事。
残忍的腐刑虽然换回了司马迁的倔强、正直和善良，却使他那原本健硕的体魄变得形容枯槁。特别是经历"宫"刑后近两年的非人折磨，更是让他身心备受摧残。他那满脸的犀利眸光，让人难以相信他曾是个喝黄河水长大的汉子。如今，他正步入天命之年，朝廷的敕谕终于让他走出了阴森恐怖的牢狱，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家。司马夫人和已经成熟的儿女们激动地迎接他回家。在一双儿女的搀扶下，面对因过度操劳而显得憔悴的妻子，司马迁不禁鼻子一酸，悲怆地叹了口气。
司马夫人安慰道："多亏了英儿家的接济，真难为她......"
"娘--"司马英怕父亲难过，打断了母亲的话。
司马迁早已预料到这困顿的境况。他深知自己触怒了骄纵寡恩的汉武帝，因此家中亲朋故旧都避之不及。为了营救自己和打点狱吏，以及后来的买刀匠人，妻子不得不典卖家当。然而，当他看到自己倾数十年之功集藏的典籍、资料和文物，特别是自己发奋写就的《太史公书》纲目以及大半手稿，虽然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却完整无损地堆满了夫人的卧房，他顿时愣住了。浑身颤抖着，两行热泪簌簌而下，随即对着夫人跪拜下去。
夫人措手不及，赶忙也跪了下去，伸出双臂搀抱住丈夫；儿女们也纷纷跪下，一家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过了许久，司马迁抬起头，激动地对夫人说："我要代先父感谢你！保住了太史公书稿，就是保住了咱司马家的命根子！我谢谢你呀！夫人......"
司马夫人心疼地握着丈夫枯柴般的双手，深明大义地宽慰道："妾身能做你司马家的媳妇，这辈子就没白活！你不要操心家中生计。你忍辱负重，以命著书，须臾不能耽误啊！眼下虽说塞翁失马，可一旦功成，上对得起祖宗，下泽被后人，我就算死也安心了......"
听到这些话，司马迁更是老泪纵横。司马英不停地为他擦着泪珠，安慰道："爹呀，女儿不才，帮不了您大忙。我这一手字，可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往后咱家这书，您写成一篇，女儿就给您誊抄一篇，好吗?"
"我的好女儿呀！"司马迁不住地点着头，"好，好......"
突然，院外一声呼叫："司马迁接旨！"
司马迁一惊，本能地站起身，不顾风尘褴褛，眼泪都没抹一把，就慌忙走出房间，头都不敢抬，即刻率同家人惴惴地跪伏在院中。由于事出突然，吉凶难测，司马迁心中忐忑不安，以至于圣旨上的内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可能是宣旨官注意到了司马家的颓相，知道没啥油水可捞，也懒得再费唾沫，撂下圣旨便转身走了。沉寂中，司马英替父亲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司马迁这才回过神儿，把手中的圣旨展开一看，原来是皇上优诏"请"他择日入宫，擢升与阉宦同列的显职中书令。
经过沐浴换衣后，司马迁的气色明显好转，他端坐在新整理的书房中，面对着摆放得井然有序的典籍、资料和堆叠如山的简册手稿，全神贯注地书写和核对。即便夫人带着水杯走到他身边，他都未曾察觉。夫人放下杯子，轻声劝道：“先喝口水吧，别太累了，刚开始还是悠着点儿。”
司马迁放下笔，端起水杯，边喝边说道：“这两天整理屋子，真是辛苦你和临儿、英儿了。你也要小心，别累坏了身体。”稍停，见夫人欲言又止，他轻叹一声，“夫人前日说得对，如果真的如塞翁失马般，我选择苟活，那就比轻如鸿毛的死更有意义，就比泰山还重。考虑到我已年过半百，受戮之身能撑多久，我心中是有数的。因此，我不敢耽搁，必须与时间赛跑，完成此书！”
“可是，皇上的诏命，那不过是假施恩。说穿了，就是羞辱你，践踏你......”夫人话音未落，司马临气愤地冲进房间，将一爿揭帖递到父亲面前。
司马迁接过揭帖，扫了一眼，不屑地笑道：“这有什么？看你这生气的样子，不就是几句酸文嘛——鱼跃龙门变成龙，还看鲤鱼雌与雄；假若非雄亦非雌，跃上龙门也是虫。这明显是在说我司马迁。”
“爹，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生气？这明显是败军之将李广利狗仗人势，仗着他妹子在皇上那儿受宠，诋毁您，糟蹋您！那个中书令您不能做！我绝不能叫人骂您是宦官！”司马临气愤地说道。
“怎么跟你爹说话呢？”司马夫人瞪了儿子一眼。
“他娘，别怪临儿。说句宦官又怎么样？孩子，咱不能意气用事。要说犟，你还犟得过爹？中书令怎么不能做？要做！做了就有俸禄，有吃有穿，家用不愁，就可以不为生计分心；就能陪伴圣上，打消他的疑忌。有了这个官职，小人就会封口；尤其可以知晓国事动向，经管诏旨、奏章；遍览皇家典籍、宫廷秘史；亲闻君臣议论，明辨真伪善恶……这对为父修史著书，完成先人宏愿，可是最理想、最保险的避风港！”司马迁轻轻将揭帖放在一旁，“这东西留着它，常看看没坏处。是雌是雄，是龙是虫，天地良心，日月昭昭，一切自有公理论定！不过，有一点他们说得没错，我司马迁的确出生在黄河龙门（地在今陕西韩城芝川镇东北，汉称左冯翊夏阳）。那是禹王继承父志，治水功业彪炳千古的圣地！”
对于司马迁来说，黄河龙门是他最骄傲、最难忘的记忆。他的家乡紧邻滔滔黄河和巍峨的吕梁群山。相传，大禹治水至此，见黄河受险峰阻隔，便现出与天同高的真身，力举神斧，勇劈数百丈高的危嶂巨岩。岩嶂开裂处，急流如电，雾气蒸腾中仿佛有神龙飞蹿其间，自此龙门之称名噪华夏。这龙门因禹王造化而具有举圣荐贤的功能，因此吸引了九州奋发的生灵。每年春末，天下鲤鱼竞相游集于此，争相跳跃龙门，望成正果；但能跳过的，据说仅只七十二条。这七十二条鲤鱼在跃过龙门时，尾部会被天火烧掉，由云神雨神相助化龙飞去。
正是在这样的熏陶下，司马迁自幼深受“黄河龙门”的启迪。在父亲大史学家司马谈的督导下，不到二十岁已是遍读经史子集的饱学之士。他后来壮游大江南北，察地理、究天象、搜古观今、访民问俗，成为一代士林的翘楚。终于，他越过龙门，跻身朝堂，扈銮从驾，志显鸿鹄。然而，伴君如伴虎，因武帝亟欲大舅爷建功封侯，命他出师匈奴，结果大败而归。反而对死战兵尽粮绝被俘的虎将李陵灭门抄斩。司马迁因此仅因几句真话被寡恩的武帝下狱定了死罪。幸赖大汉律令有宫刑可以代死条例，这才有了司马迁的忍辱负重的抉择。
日子终于恢复了宁静，司马迁也得以担任中书令一职。尽管汉武帝权力集中且性格刚愎，但他终究不是昏庸之君，甚至可以说他的雄才大略是举世无双的。在汉武帝的眼中，司马迁是一个忠诚于国家、敬业于职守，且才华横溢的人，只是有时过于迂腐。因此，他从未将司马迁视为造反者或野心家。将司马迁置于身边并给予优待，虽然是以宦官的眼光看待他，但这也是汉武帝恩威并施的手段，以此来驾驭司马迁，使他安心。这样一来，司马迁反而能够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伟大的撰史工作中。令他特别欣慰的是，女儿司马英为他誊抄手稿时，他心爱的外孙杨恽也对外公的著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母亲抄写的每一页，他都在一旁认真阅读，直到篇篇烂熟于心，字字句句都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中。
据说，在司马迁逝世后，杨恽四处宣扬这部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伟大著作《史记》。他的努力使得这部千古流传的巨著得以广为人知，为传承和发扬先人的智慧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